我正在竹乡湖北咸宁市参加中国第四届竹文化节，接到乔十光画展的邀请电话。还京后前往参观。展厅巧遇吴冠中先生和他的高足李付元、任景钦等。借乔十光画展的机缘，多日不见的师友们得以相聚，分外开怀。

　　乔十光是中国现代漆画艺术的开拓者之一。我国古代没有独立的漆画画料，漆画只是作为漆器的装饰而存在的。她隶属于漆艺，处于附属地位。60年代，在越南磨漆画的启发下，中国的漆画艺术渐渐由附属走向独立。在漆画创作者们的共同努力下，逐渐成为独立的画种。

　　乔十光在漆画的独立运动中，创造性地把我国古代的传统漆艺技法与现代绘画理念相融合，创生出新颖的现代漆画语言，曾有一系列优秀的、表现时代生活的漆画作品问世。古老的漆艺之树，又绽放出绚烂的新劳蕾。乔十光曾多次获得全国美展的大奖，同时他又在漆画教育和创作组织方面做过许多工作，为现代漆画艺术的发展做出过相当突出的贡献。正在他创作力旺盛的年华，帕金森病夺去了他的健康。他又顽强地开始了水墨画的创作。

　　在他执教40年之际，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为他举办了“执教40年纪念展”。是展以漆画、水墨画、写生画为主。大量的写生画稿展示了他勤于深入生活，从生活中发现美，从生活中获取创作灵感的生动历程。他的漆画作品中那些让人耳目一新的、富有生命活力的艺术意象，原来来自于这些保存着鲜活审美感受的写生画稿中，吴冠中先生特别肯定乔十光这种“一步一个台阶、稳扎稳打的”创作态度，但又提出更高的期望：“在扎实的基础上，要敢于跨大步，敢于大飞跃。”

　　前年，吴冠中、乔十光、李付元、任景钦等几位画家曾一同到安徽黟县深入生活。乔十光的漆画《宏村月塘》的创作灵感，就来自于宏村的素材。陌生的“熟人”，揭示了乔十光由生活到艺术的个性化处理方式，师友们对这幅创作当然分外热情。作者原计划把天空做成银灰色，但为了画面的单纯，特意把天空和水面都用大漆之黑来统一画面。通过研磨技巧把白墙在湖中的倒影若隐若现的呈现出来，在含蓄、单纯中表现当地民居建筑的古朴和蕴涵其中的中华文化意蕴与悠悠历史文脉。吴先生在大家的赞扬、议论中，提出修改意见;压缩天空，把建筑物向上推移，以留出空间扩大水面。我揣摩，修改后的构图会更别致、打眼，情感驰骋的空间会更为广阔，诗味也会更浓。

　　吴先生强调，创作犹如打牌，要善于出奇牌，让人意想不到，出奇制胜，切记平庸。乔十光回忆说，吴先生在宏村时曾说：打倒天空，消灭近景，不见阳光。意思是不恰当的天空会浪费可贵的画面空间，稀薄了内涵;近景易遮夺视觉，处理不当，会影响主体;不见阳光是乔十光根据吴先生的一贯主张所加，因为光影处理不当，会损害画面的高度单纯和强烈集中。故有意用极端词语“消灭”，来强调之、惊醒之。这颇见吴家语言风格。

　　乔十光画了大量的少数民族人物速写，又善于在瞬间扑捉人物的风采、神韵。正是这些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使他的以少数民族女性为题材的现代漆画流光溢彩。其中有一幅速写画苗族少女洗发，吴先生称赞其笔法流畅、韵致生动。但又指出：少女的洗发体态动势画出来即可，不必再把头发画完整。并特别强调：画画要善于以虚写实。我想，虚实之道，乃艺术之大道。艺术家确实要善于以虚写实，虚实互化。意是抽象的、不可视的，会意得之。艺术家惟有善于化实为虚才有看头，才有回味的余地。若处处交待清楚，处处实写，把读者的思维、想象的灵泉堵塞了，何来兴会?所谓“意到笔不到”，其妙处恰在于以虚代实。诚如古人所言：“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漆画《路上的佤女》利用漆面特有的黑、白、红，结构出简洁、明快、优美的对比性很强的漆画语言，佤族少女的捻线体态本身就是一首抒情诗。劳动者清纯的风韵，让人叹赏。吴先生指出捻线的棉花团太大、太跳，形状不美。李付元认为手捻的白线粗了些，若细一半就好了。这些美中不足都说明一个规律性的道理：画面中的一切物象都要讲究形式美，都不能影响主体。

　　画画要有胆识，“可贵者胆”。精练处，要减到不能再减，浓墨处，要黑到不能再黑，对比处在有些情景下要反差愈强烈越好。比如吴冠中创造的江南水乡黑白对比的形式语言，尽精警之极致，绘明快之璀璨，以匠心的形式结构，意足味浓地表现出江南水乡的文化意象。不喝温吞水，涤除四平八稳，善出奇兵，黑得深沉、透亮，蛋壳特有的白色，白得晶莹，来营造漆画特有的形式语言。取得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远观形式结构夺目，近看肌理耐人寻味。乔十光的《西递村》在黑白对比中，托出江南民居依山伴水之美，其形式已经相当简洁，越简洁才越美。吴先生提议，把实体建筑与水中倒影之间的那条线也大胆减掉，省略掉，相信观者不会误解，这样画面会更精练，更耐人寻味。他还建议画家把《徽州民居》中间的三条建筑斜线统统去掉，兼并门窗的黑方块，点到即可，把建筑物左右延伸出画面。我体会这样处理会更强化画面的整体性，会显得更单纯、简洁，更美。吴先生建议：《南屏民居》可能古民居会愈发凝重、古朴，内涵的历史信息会愈加深浓。《巴黎小巷》用蛋壳镶嵌法，表现古典建筑的典雅，巷子的曲折幽深，浓郁的文化气息，撩人发思古之幽情。吴先生指出，此画近观肌理不错，但越退远巷子口的那两扇大窗子越突出，本应虚反而画实了，喧宾夺主，分散了观者对巷子幽深的玄思。

　　视觉结构、画面构成，对于创作相当重要。乔十光的《山城一角》富有形式感，垂直线与水平线，黑平面与白平面的疏密、交错、分割、节奏、构成有趣味的形式。《塞纳河上》、《水乡甪直》也很有意味。前者写西方建筑，教堂的尖塔刺空，轮渡徜徉，后者写拱桥凌空，叶舟游弋。东西文化情调殊异。吴先生又根据画面提出小建议：小船，我推想，这样可能会更突出水乡的宁静与空灵之美。

　　渔家晒网的题材，乔十光画过两幅，一幅是漆画，一幅是水墨画。漆画《南海落霞》在朱漆地上运用金箔烘托出夕晖熔金意象，千百渔家船上晒网。水墨画《晒网》则利用水墨的浓丽飞动，宣纸的借白地为水，表现水势浩淼，千家鱼船张网晾晒的气势。吴先生与诸位对此幅同时赞扬，但吴先生又从形式结构的角度提议右下角的题字应大些，又取得通幅的均衡。还有一幅作品《江南春》，吴先生从形式结构上予以根本否定。我倒是以为，该作表现了乡土特色，虽然在形式结构上确有不舒服的地方，但尚可保留，以不“杀”为好。

　　当下，画坛上流行“捧评”，不着边际的吹捧，精英、大师、牡丹“王”，梅花“皇后”、青年旗手，高帽漫天飞。也有另类“酷评”，打倒一大片，或逮着名家骂个狗血喷头，一无是处，外加人身攻击。“捧杀”或“棒杀”都无助于创作或鉴赏的提高，不利于美术事业的发展。我们需要严肃的学术批评。看乔十光画展，巧遇吴冠中师生，既欣赏了乔十光的作品，又听到了严肃的犀利的学术批评。意见未必都十分准确，但与人为善的出发点，坦诚的态度，直率的批评语言，接受者的虚怀若谷，所构成的令人赞羡的学术氛围，却让人十分欣慰。吴冠中先生曾为拙著《论当代画家》题词：“艺评家贵一家之言，敢于褒贬，承担褒贬。”昨天展厅现场正体现了敢于褒贬、承担褒贬的学术精神。感动之余，特记之。

　　此文发表于《美术》，作者夏硕奇，原《美术》杂志副主编，著名文艺评论家